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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佛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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誦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告一段落, 這些貴人當然不會跟外面的百姓一樣守滿三日, 早早由知客僧引去禪房, 享用齋飯。

梁峰並沒有隨王汶一起吃飯,而是被請到了住持的禪房中。

簡陋的禪房中,老僧坐在蒲團之上, 沖梁峰微微頷首:“多謝梁施主相贈重禮,老衲愧不敢當。”

梁峰笑笑:“小子家貧,只能獻上這些俗物,住持莫要見怪才好。”

“何怪之有?”老僧微撩眼簾,“救一人, 便得一心。如此功德, 遠超百萬錢糧。”

這話既是指晉陽防疫之事, 也是指剛剛布施之舉,兩者都因梁峰而來, 說是厚贈, 也無不可。

沒想到老和尚會如此幹脆的說出來, 梁峰道:“不過是借花獻佛, 若是沒有懷恩寺挺身而出,又何來這萬民稱頌。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,住持功德無量。”

聽到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”這話,老僧眼中顯出了微微光芒。這話是後世方才有的理念,如今聽來,確實新鮮。

微微一笑,老僧開口道:“不知梁施主,是否有意在懷恩寺修行?”

這是邀他出家?梁峰連忙道:“小子俗事纏身,怕是不能舍身。”

“若是帶發修行呢?”老僧追問。

“家中尚有幼子,望住持見諒。”梁峰依舊不能答應。

老僧緩緩點頭:“不知施主可學過其他佛法嗎?”

“未曾。”

那老和尚像是早有準備,從身側捧出了一個木匣:“本寺亦有支讖法統,有《道行般若經》十卷,《般舟三昧經》二卷,《首楞嚴經》二卷,皆與《金剛經》一脈相傳。特贈於梁施主,只盼施主好生習讀。”

沒想到能換來這麽多經文,梁峰有些吃驚,不過推拒不得,只得含笑接過:“多謝住持賜經。”

老和尚緩緩道:“梁施主身具佛緣,此乃天慧。然則天慧亦要有勤力相持,方能長久。還望施主多讀佛經,不負一身造化。”

這是想讓他成為一代高僧?梁峰只覺心底有些發噱,借佛教之勢還好,但是成為佛教代言人,還是算了吧。這老和尚就如此信他,想要度化一番?

然而老僧面色始終淡然無波,任憑梁峰那雙利眼也看不出什麽端倪,只得頷首稱是。又聊了兩句,他才帶著經書,起身離開。

等梁峰出了禪房,侍立在老僧身側的念法才道:“師父,這位梁施主,似乎對佛法並不感興趣啊?”

正因為是常年精研佛法,念法才能漸漸察覺,這位梁施主其實對佛理不甚了解,也無太多興趣。雖然想不明白佛祖為何會選他入夢,但是這人,絕非能斬斷塵緣的方內之人。為何師父如此鍥而不舍,要贈他經書呢?

老僧淡淡道:“這些日子,寺內添了多少香客?”

念法楞了一下:“恐怕有千人。”

“這千人,因何而來?”

“因疫病得消。”

“若是寺中開始施粥,度貧苦之人,又會有多少香客?”老僧繼續問道。

“這……”念法突然為之語塞。

是啊,佛法自漢時傳入中土,歷經百餘年,信眾依舊有限,只因佛家法度跟中原儒教迥然相異。不論是剃度趺坐,還是出家火葬,都讓受儒家影響深重的百姓為之卻步。懷恩寺之所以能建起寺廟,還有如此規模,不過是仗著並州胡人眾多,才得了便利。

然而防疫一事,卻讓寺中信眾多了數千。布施米糧雖然耗費不小,但是收買人心卻是一等一的方便。而此等善舉,也必然會引來世家豪門的稱讚,屆時捐米捐糧的,又何止郭氏一族。長此以往,何愁佛法不興?

看到念法終於覺悟,老僧才緩緩點頭:“梁施主乃是佛緣之人,你要看的,是他帶來的因果。若是因小小私念,壞了我佛法旨,才是罪過。”

念法終於明白了過來。梁豐信不信佛,其實並不重要,他想用“佛子”的名號做些什麽,也無甚關緊。重要的是,他的所作所為的的確確弘揚了佛法,讓更多人成為信眾,這就是最大的功績。大乘所願,不就是普度眾生嗎?

幡然醒悟,念法合十道:“多謝師父教誨。梁施主乃是佛子,絕無可議!”

這是懷恩寺必須做出的背書,也是它跟梁豐綁在了一起的先決條件。只有認定了此事,懷恩寺才能繼續救治貧苦,感化世家。那些心懷善念的豪門婦人,可比經學之士更易拉攏。通過慈悲入世,恐怕比通過談玄,要容易許多。

老僧頷首:“正當如此。”



捧著木盒回到廂房,王汶不由奇道:“住持還送你了東西?”

“幾卷佛經。”梁峰笑著把盒子遞了過去。

王汶連忙打開,翻點了一下,輕聲嘆道:“這些經書就算是我,也未曾讀全。住持待你甚重啊!”

是挺重視的,不過梁峰總覺得那老和尚應該知道他的真實心思,怎麽還會傳他經文?不過既然上了賊船,多讀些佛經,應該不是壞事。

想到這裏,梁峰笑道:“既然中正也未讀過,不如由我抄錄一份,共同研習?”

王汶是真心喜歡佛理,又極愛那筆柳體字跡,不由喜道:“如此甚好!用了齋飯,我們就打道回府。”

擺了一天的造型,梁峰也有些累了,能早點回去也不錯。不多時,小沙彌就送來了齋飯,寺裏的齋飯可不像後世那些素齋一樣講究,是真正的粗茶淡飯。兩人只是草草吃了幾口,全了齋戒禮儀,便一同走出門去。

此刻用過齋飯的高門子弟,也有幾人準備離去。走到偏廂,兩人正巧遇上了一隊。像是發現了他們的身影,有位身著戎裝的圓臉漢子走了過來,畢恭畢敬道:“王中正,北部都尉想請梁郎君移步一敘。”

隨著那仆役的指引,王汶看到了不遠處廊下站著的老者,微笑頷首道:“子熙,那便是匈奴北部都尉劉士則,身份高貴。你且去聽聽他的教誨。”

梁峰著實吃了一驚。要知道如今匈奴貴族都用漢姓,其中王族因為數代跟漢朝聯姻,自稱是大漢子侄,全都改姓了劉。一個能坐在晉陽王氏之前的匈奴北部都尉,又是姓劉,除了匈奴王族不作他想!然而就算梁峰歷史再不好,也清楚五胡亂華那場災難中,其中一支正是匈奴!

心臟猛地狂跳了起來,不過這時候,可不能露怯。梁峰定了定神,跟在仆役身後,向一旁的廊道走去。

只見一位老者正負手站在廊下,看著庭中舞動的經幡。雖然年邁,但他一身標準的文士風範,不見老弱,只見儒雅。如果不自表身份的話,恐怕沒人能發覺他是個匈奴人。

看到梁峰走近,那人緩緩轉身,一雙清亮眸子上下打量了梁峰一眼,和煦笑道:“早就聽聞佛祖入夢之事,未曾想梁郎君如此俊雅身姿。”

梁峰微微拱手:“都尉謬讚了,小子愧不敢當。”

劉宣笑笑:“老朽也是好奇心起,實在想問問,那入夢之景是何模樣?”

沒想到這匈奴人找自己過來居然是問夢,梁峰也不推拒,略略把夢中那段祗樹給孤獨園的布道場景又描繪了一番。這時代,去過印度的人少得可憐,梁峰所說雖不詳盡,但是其中的異域情調卻半點不少,讓老者聽得津津有味。

當梁峰說完之後,劉宣緩緩嘆了口氣:“如此佛緣,殊為難得。此番晉陽防疫,梁郎君居功甚偉啊。”

“不如醫寮中人和寺中僧侶。”梁峰謙遜笑笑。

那老者聞言一哂:“對了,此次郭氏所得的藏經紙,不知梁郎君手中還有沒有?老夫甚愛佛法,想求一些抄寫經文。”

梁峰遲疑了一下,方才答道:“小子手中還有一些,不知千張可夠?”

“自然足夠。”劉宣撚須一笑,“五十石黍米,我會派人送到中正府上,以謝梁郎君慷慨。”

沒想到這匈奴王爺如此上道,梁峰連忙還禮稱謝。

劉宣又看了他一眼,問道:“你在哪裏進的學?師承何人?”

梁峰道:“曾在範陽進學,不過自小體弱,學業不精。”

看了眼梁峰那瘦弱不堪的身材,劉宣緩緩點頭:“你這性子,禮佛也不錯。不過書還是要讀的,不能因釋教偏廢了學業。”

這簡直都像是長輩的諄諄教導了,梁峰面上顯出些羞愧神色:“多謝都尉指點。”

劉宣揮了揮手:“哪裏談得上指點。這次晉陽之事,讓我頗為驚詫。能夠防治傷寒,可是善莫大焉的功德。你有機緣,也有善心,是個好孩子,莫要荒廢了這些。”

又閑聊幾句,他便放梁峰回來。沒想到人回來的這麽快,王汶道:“劉都尉尋你何事?”

梁峰苦笑道:“只是討了些藏經紙,還讓我好好進學,莫要荒廢了經史。”

“哈哈。”聽到這個,王汶就樂了,“他是青州大儒孫叔然的弟子,《毛詩》、《左傳》都學的極精,難免記掛。不過等你身體好了,是要重新治學,名教終究還是根基。”

雖然崇信釋教,但是王汶的家學淵深,經學根底很是不弱,怎能看不出梁峰在這上面的缺陷。若是能精研幾年詩書,恐怕此子前途不可限量。

梁峰面上雖然帶著笑,心底卻波瀾未平。如果說之前,五胡亂華對他而言還是遙遠的未來,那麽見過這位匈奴王族之後,緊迫感突然就逼上了心頭。他從未如此清晰的認識到,這是西晉末年,是亂世的開端。所有歌舞升平,都不過是覆滅前的幻影。這裏可是並州,是匈奴的老巢,若是亂世來了,要如何應對?

壓下心底煩亂,梁峰跟在王汶身後,向寺外走去。

另一側,那圓臉漢子低聲問道:“左賢王,那梁豐可是梁習的子嗣,會否影響大計?”

對於並州的匈奴人而言,梁習是能止小兒夜啼的恨角色。當年他身為並州刺史,把五部匈奴折騰的沒個人形,也讓南匈奴徹底歸順,臣服在了曹魏腳下。如今大事在即,突然冒出個梁家的子嗣,怎能不讓人心驚?

劉宣卻笑了笑:“他不是個有野心的。”

劉宣老而彌精,剛剛叫住梁豐,正是想要探底。若是梁豐熟知家史,就該知道其祖和匈奴之間的舊恨,再怎麽善於掩飾之人,都該露出破綻才是。可是那小子似乎根本未曾想起此事,言語謙恭,表情自然。唯一心神動搖的,反而是聽他要買紙的時候。不難猜測,他是留了些紙,打算發賣的。

偏偏都如此潦倒了,那梁子熙還不用心治學,反而跟釋教搭上了關系。但凡有些野心,都不會如此糊塗。

這麽看來,還真像一個因為佛祖入夢,才改信釋教,心懷慈悲之人。這樣的角色,非但不會影響大事,說不定還是助力。就像劉宣本人一樣,匈奴人大多信佛,若是能把佛子招至身側,豈不是上天庇佑?這個梁豐,不但不能打,還要用心拉攏才是。

正巧他還是王汶的貴客。晉陽王氏和匈奴王庭向來交好,可不正是天意?

微微一笑,老者道:“回去之後就把五十石糧米送到梁子熙手裏,拉車的換成五匹俊馬,一並留下便是。”

這些東西,對於他而言不如九牛一毛。但是對於那個落魄士族,可是不小的恩惠。就看他領不領情了。

“你再去鄴城一趟,看看元海何時能回來?”劉宣對那漢子吩咐道。那漢子應了一聲,快步退了下去。

劉宣長長呼出口氣,再次看向頭頂經幡。這次疫病消退真是吉兆,只盼族中大事,也能如此順利吧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上章記錯了劉宣的年齡,改一下。這人是趙漢開國君主劉淵的堂叔,是他把左賢王的稱號讓給劉淵,才使其統一了匈奴五部,起兵造反。和劉淵、劉聰一樣,他也飽學詩書,拜大儒為師,估計原本想做大晉的名臣,可惜司馬家的皇帝太不爭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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